【城市轻呼吸】沉默,轰然作响的记忆-椰子

城市轻呼吸 主编 Jennifer 8年前 (2016-08-18) 2908次浏览 0个评论 扫描二维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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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播:椰子
直播时间:2016/8/18  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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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题#沉默,轰然作响的记忆#

 沉默-《轰然作响的记忆之八》

文/刘东

    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几个同学在宿舍里谈论起中学时代的事情。一个同学说:“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不管是在初中还是高中,也不管你在哪所学校的哪个班级,身边总有那么几个招人讨厌的家伙。他们自己不见得有多么出色,甚至是缺斤短两、漏洞百出,却偏偏喜欢挖苦嘲笑别人,不是这个人肉太胖,就是那个人骨头太瘦,就好像天底下只有他才长着一副无可挑剔人见人爱的瘦肉胖骨头。对这种人你理他,跟他较真吧,很无聊;可要是不搭理他呢,他还以为抓到了你的痛脚,搔到了你的痒处,往往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没完没了。”

其他的几个同学都随声附和,说,的确,这种人就像老鼠和蟑螂,到处都有,而且分布还出奇得广泛和均匀。后来,当他们开始提到了一些具体的人和事的时候,我起身走了出去。我不想听。我知道,他们的这个话题绝对不是针对我的,他们和我来自不同的城市,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而且他们绝对不可能把我同他们话题中的那种人联系在一起,在他们眼里,我的沉默寡言已经到了难以理解的程度。我曾经无意中听到过他们在背后对我的议论。“你说,林樨是怎么回事?一天到晚闷声不响,简直像块石头。”“他们那座城市里哪还找得到这么大块的石头?我倒觉得他更像是一块干透了的混凝土。”“那有什么区别?”“区别就在于混凝土的成分要比石头复杂得多。”

我出了宿舍楼,信步走到了校园后边一座土丘上。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目光漫无目的地在空中飘浮着。慢慢地,我的视线在一片耀眼的日光下变得斑驳而迷离,我仿佛又看到了红帆高中的那个林樨,甚至听得到他的高谈阔论、欢声笑语。那时的林樨像一只雨后的蛙,午后的蝉,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便是不停地聒噪。

 当年在红帆高中,不论是在学习上还是在其他各个方面,我在班级的男生中都不是最出色的,甚至连比较出色的都算不上,但是我的自我感觉一直都很良好。有人背地里说我的自我感觉之所以这么良好是因为我妈妈是红帆中学的老师。当时我对这种说法坚决否认,但现在回头再看,却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很有道理。

那时候,我生活得很快活,因为不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学校外,总会有足够的人和事供我评头论足,说三道四,一逞口舌之快。在我的眼里,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供我嘲笑的对象,包括同学、老师、同学的家长、学校的员工、学校附近的小商小贩,甚至某一个一辈子只从我眼前走过一次的陌生人。我可以在一个最正常的人身上发现不正常的地方,在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中发现不平常的成分。比如说,我曾经“独家”发现高一某个男生的上衣竟然与高二某女生的十分相似,于是便有“校园出现情侣装”的话题流行,直令一些男生女生在穿新衣服之前,先得做一番调查考证才敢上身;又比如,某女生因为我一再向别人暗示她的一头乌亮浓密的长发是假发而一怒之下剪了个男生一样的板寸头,结果被学校视为奇型怪发而惨遭处分。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我很为自己的这种“本领”而沾沾自喜,更为自己无往不利的联想力和所向无敌的口才而洋洋得意。每当有人身陷于我的伶牙利齿之间走投无路之时,我的心里都会有一种非常惬意的满足感。反之,如果哪一天我没能从什么人嘴里抢出些话来说,没有能令别人哑口无言,我就会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似的,有一种很真实的失落感。

高一上半学期的一天,轮到我和宋长威做值日。大间操留在教室里清扫时,宋长威无意中碰了一下吕浩的书桌,从里面滑出了一封信。那封信是寄往晚报社的,尚未封口。信封里是一首在中学生中很流行的那种酸诗,并且还是最酸的那种——是写男女生之间那种所谓朦胧感情的,我们称之为“朦胧酸”。木讷寡言矮小瘦弱的吕浩竟然也会写这样的诗实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宋长威跃跃欲试,当时就要把这首诗抄到黑板上,被我拦住了。我说,你把它抄下来,留着。我曾经往黑板上抄过某个男生写给某个女生的属名情诗,再抄这种感情不“专一”的“博爱诗”难免会像某些电视剧的续集,给人一种越来越没劲的感觉。

 后来我就把这件事扔到了脑后。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清理书桌的时候,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演算纸中发现了宋长威抄的那首诗。当时我正无事可做无话可说,看见这首诗,不禁两眼一亮。

当天晚上,我给吕浩家打电话。吕浩接电话的时候,我努力压低了嗓子。我很担心吕浩会听出我的声音——不管情愿不情愿,班里的同学太熟悉我的声音了,就像人们总是不得不被迫熟悉一些拙劣的电视广告一样。但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吕浩根本就想不到我会给他打冒名电话,当我报名说自己是晚报的编辑时,他愣了片刻,再开口便有些语无伦次,大概连自己说了些什么都弄不清楚了,哪还顾得上分辨我的声音?我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他的诗将在明天的校园版上刊出,并且还煞有介事地鼓励了他几句,说他的诗写得很不错,应该继续写下去。

第二天,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发现吕浩正在被一种巨大的窃喜折磨着。看着他,我就像是在欣赏一出由我自编自导自享的独角戏。

下午第三节是活动课,吕浩显得有些心神不定,因为我们班级定的晚报一般都是在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送到学校来。我故意拉着吕浩和另外几个男生一起打篮球,让他无法脱身。快下课的时候,宋长威兴冲冲地跑过来说:“嘿,新闻,新闻啊,刚才我看见晚报上有咱班同学写的一首诗。”几个人一下子都来了兴趣,而吕浩的脸一下子就涨红起来。“谁?谁呀?”宋长威把手在空中夸张地划了一圈,然后指着吕浩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家都很意外。我说:“算了吧,宋长威,你别拿吕浩穷开心了。吕浩要是能发表诗,我就能得诺贝尔文学奖了。”宋长威有些不满,“这是什么话?不信你问问吕浩。”吕浩梗着脖子说:“是真的。”我一甩头,断然道:“不可能!”其他几个男生有些愤愤不平,说:“吕浩自己都说是了,你凭什么说不可能?”“报纸呢?”我冲着宋长威伸出手。宋长威说:“报纸在教室呢。”

我们几个人往教室走。走到半路上,宋长威又对我说:“林樨,你敢跟我打赌吗?”我皱了皱眉,“我跟你打赌算怎么回事?”我转回头,瞟了吕浩一眼。吕浩被我的轻蔑激起了一股豪气:“我跟你赌。”我说:“赌什么?”宋长威说:“这样吧,你们俩谁输了,谁就做一个月的‘诗人’,在别人叫你‘诗人’的时候,必须答应,怎么样?”我笑了,说:“看来咱们班这下子注定要诞生一位‘诗人’了,但那肯定不是我,我对当诗人没有兴趣。”

回到教室,拿起报纸,却找不到了校园版那张。我看了宋长威一眼,这场戏可是他替自己加的,并不是我安排的。他得意地冲我眨了一下眼,故意大声问:“唉,谁拿报纸了?就是校园版的那张。”教室里的人都摇头。宋长威说:“是不是被别的班拿去了?咱们去问问?”我说:“你们去找吧,我可得喝口水歇一会儿了。”看着他们出了教室,我不紧不慢地说:“看见了吗?宋长威分明就是一个人贩子,吕浩明摆着是被贩卖了,还傻乎乎地帮着人家挨个教室去叫卖呢。”有人立刻就听明白了这话,不禁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直到第四节自习课第二遍铃声也响过了,宋长威和吕浩才回来。我故意大声地说:“诗人回来了?”吕浩低着头,一副无地自容的窘态。我明知故问: “报纸没找到?”宋长威说:“报纸找到了,诗,诗没找到。”我转脸对着吕浩,说:“这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才说诗人回来了。是不是,诗人?”一片哄笑声。我站起来,说:“其实作为诗人,吕浩也并不是彻底的徒有虚名。我这里就有一首吕诗人的作品,大家有没有兴趣一同欣赏一下?”教室里登时热闹起来。我煞有介事地把那首诗拿出来,站起身,清了清嗓子,然后又突然停下来,把手里的纸递给吕浩,说:“还是请诗人自己来为大家朗读吧,诗人一般对自己的作品理解得都比别人更深刻。”吕浩抖着手接过去看了一眼,大叫一声,冲出了教室。

我没有把吕浩的那首诗公开,并不是突然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过分了,而是因为在我看来,就算我当时帮助他“发表”出来,也不会有什么轰动效应。水平低不怕,关键是他那首诗低得连一点趣味也没有,与其那样没滋没味地收尾,莫不如在高潮处戛然而止,留一点悬念,留一点想头儿。果然,事后有几个好事的人追着我问吕浩的那首诗究竟写了些什么。我就故意问吕浩,说:“诗人,我可以告诉他们吗?这事必须征得你的同意,我可不想侵犯你的著作权。”吕浩把脸转向一边。我看不清吕浩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兴趣去看清楚。我知道,他不会把我如何也不会把他自己如何。那天大叫一声跑出教室在他已经是一种最高形式的暴发了,而第二天他还得一如既往地走进这间教室,听我像叫“傻瓜”一样的叫他“诗人”。也许“诗人”曾经是他梦中一只最美的花冠,而现在却被我变成了缠绕在他脖子上的一条冰冷而恐怖的蛇。

不久前,我曾经遇到过吕浩。他一个人走在街上,神情漠然。我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但那种表情,说明他已经像所有真正开始生活的人一样,心里不再有任何梦想了。也许他这一辈子只在上高中时有过一个当诗人的梦想,但却被我像踩烟头一样踩灭了。我没有上前跟他打招呼,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不想看见我。

高一下半学期,学校新来了一位团委老师,叫蔡永强。蔡老师很年轻,也很活跃,但也许是因为太活跃了,在我们许多人的眼里,他根本就不像是一个老师,更像是我们当中的一个。

一天中午,我在办公室和妈妈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图书室的张老师推门进来,一边随手带上了门,一边神秘兮兮地说,看出来没有,小蔡正在追小夏呢。她正想细说下去,突然看见我,就急忙停下来,说:小伙子,吃完没有?吃完了就出去玩去,大人在这儿有话说。

想弄明白“小蔡”、“小夏”所指,在我并不是什么难事。弄明白之后,我不禁满心兴奋。小蔡就是团委的蔡老师,而小夏则是英语组的夏老师。夏老师那时是许多男生,可能也是不少男老师的梦中情人。她长得很美,脸上总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从来不曾对任何人发过火。通过我的观察,蔡老师确实是爱上了夏老师,而他追求夏老师的手法也不过就是有事没事地跑到英语教研组去和夏老师聊聊天,下班约她一起去看场电影什么的,太落俗套,俗到令我都有些失望了,因为我怀揣着这么一条绝对具有轰动效应可供大肆评点的新闻,却竟然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一天中午,我和宋长威被总务主任黄老师抓差,给后楼的几位老师送学校分的鸡蛋。所谓后楼就是那幢旧的教学楼,现在只有美术、音乐、劳纪等几门副科的老师在这儿办公。团委办公室也在这儿。所有的班级都在前面的新教学楼上课,几位副科老师平时也大都泡在前楼,这里大部分时间都显得非常安静甚至有些冷清。我和宋长威每人拎着二十斤鸡蛋,刚走到后楼楼下,忽然听到从二楼的团委办公室里传出来两个人的对话声,听声音正是蔡老师和夏老师。他们俩大概认为这里这会儿很安静,不会被打扰,却没有想到,他们正是被安静出卖了——这里的确是太静了,静到我和宋长威站在楼下竖起耳朵就可以把他们谈话的内容听得一清二楚。只听蔡老师问:“你最喜欢听谁的歌?”夏老师说:“我最喜欢张宇的歌。”蔡老师说:“是嘛,我也是。我最喜欢他那首《用心良苦》。”为了证明他的话不假,蔡老师还哼唱了几句,果然是正版的“用心良苦”。接着他又问:“你最喜欢看谁演的电影?”夏老师说:“我最喜欢朱迪·福斯特的电影。”“真的吗?我也喜欢她,尤其是她演的那部《沉默的羔羊》,太棒了。”我以为他还能再表演一段精彩对白,不料接下来他却一下子就跑了题:“那,你最喜欢吃什么东西?”可能是怕夏老师不好说或者“吃”错了,又赶紧把正确答案献上,说:“我最喜欢麦当劳的炸鸡腿和苹果派。”“哎呀,真是太巧了,我也是。”楼上两个人说的一本正经一板一眼,一点都不觉得这样抄袭别人的台词有什么可笑的。下边我和宋长威却几乎要笑瘫了,手里的鸡蛋差点都要拎不住了。

第二天天上英语课的时候,最后还剩一点时间,夏老师便叫大家做英语提问练习。我立刻举手,小夏老师有些奇怪,因为谁都知道课上课下数我的话最多,但即使是在课堂上,我的话也大都与提问无关。我站起身,开始提问。

  “你最喜欢的歌手是谁?”

   “*。”

 “真的是*?不是张宇吗?”教室里顿时就骚动起来,有些人马上就听懂了我那拙劣的英语,因为昨天下午的自习课上我和宋长威曾经像演相声似的把中午在后楼听来的对白又表演了一遍。

夏老师对我的反问和下面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但当我接着提问“你最喜欢的好莱坞明星是谁?”的时候,她微微愣了一下,那一瞬间我敢保证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是接下来她却若无其事地一边回答我的问题,一边纠正我的发音,甚至还在最后反问我:“还有别的问题?”她的镇定自若让我佩服更让我扫兴。

一下课,就有人说我和宋长威那段《希茜公主》式的对白纯粹是瞎编,根本就没有“生活依据”,不然夏老师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宋长威一听就急了,发誓许愿地跟人家表白。我打断他,然后长叹一口气,说:“可怜,这回蔡老师是‘死定了’。”大家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我调动起来了,“此话怎讲?”我故意卖了个关子,问:“你们说,蔡老师敢追夏老师,凭的是什么?”几个人面面相觑。我说:“什么都不凭,就凭小伙胆子大!”大家都笑起来。我说:“事情明摆着,不论是造型款式,还是技术含量,蔡老师都比不上夏老师。他又没有什么家财可以做附加值,也没有什么权利做无形资产,凭什么获得夏老师的芳心?难道真凭着一颗傻大胆?”这时候有女生撇嘴,说:“爱情是什么?难道就是相貌或者金钱?夏老师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俗!”我白了她一眼:“我知道你超然脱俗,不食人间烟火。但请你先把我的‘俗话’听完!”我深恨抢我话说的人。那女生被我抢白得满脸通红,小声嘟哝了一句“讨厌!”却并没有马上走开。我说:“正因为用世俗的眼光看,蔡老师形势严峻,所以我们才寄希望于夏老师是个感情至上者,是那种感情丰富而脆弱,心灵柔软而坚贞的女生,只有这样,蔡老师才有成功的希望。可是从刚才的表现来看,夏老师却很像那种深藏不露铁石心肠的人。”又有人表示反对,“夏老师不像是那种人。”我冷笑了一下:“为什么不是呢?举个例子说,她脸上的那种笑容你可以理解成一种亲切温柔,但那也可能就代表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矜持冷漠。”一番话说的大家都不言语了,我暗暗地有些得意。其实,无论是蔡老师还是夏老师,我对他(她)们的了解一点也不比坐在这间教室里的任何人多。我敢说这些话,不过是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为自己的任何一句话承担责任。

几天之后,学校包场看电影。从学校到电影院有一段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路。队伍走到半路上,我突然发现蔡老师和夏老师正并肩走在前面。于是我说:“从这样的角度用超现实的眼光看,小蔡同志和小夏同志还是比较班配的。”大家笑起来。蔡老师和夏老师听见笑声回过头来,蔡老师问:“你们笑什么呢?”我说:“我们正在说一些有关理想和现实的问题。”又是一阵笑声。夏老师依然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而蔡老师却有些绷不住了:“不准瞎说!”我急忙对大家说:“既然蔡老师这么说了,我收回刚才的话。人嘛,还是现实一点比较好。”又是一阵笑声。

那天看的电影名字我已经记不住了,其中有一个场景,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说,阿涛,别害怕,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打工养活你!之后,有一段背景音乐响起来。这时候我灵感突现,就大声说:小蔡,别害怕,我们离开这个穷学校,我改行当翻译养活你!黑暗中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声。马上有人接话,怪腔怪调地捏细了嗓子说:小夏,我全靠你了!笑闹声更掀高潮,有人还打起了口哨。几位老师站起身,大声呵斥:安静!安静!

那天电影散场的时候,我只看见了夏老师一个人,却没有看见蔡老师。

经过影院里的一场哄闹,蔡老师和夏老师的关系也变成了一段公开的剧情,只能任由人观看评说。夏老师每天仍然面带微笑给我们上课,而蔡老师却变了,一副心事重重又心不在焉的样子,站在我们中间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老师来了。我不知道后来他们怎么样了,因为高二一开学我就转学了。但在我离开红帆高中之前,再没有看到他们在一起“对台词”,看电影。

高一那年的暑假,天气闷热得令人窒息。每天我不是跑到装了空调的宋长威家里打电游,就是和宋长威一起去游泳。从上初中开始,宋长威就是我的死党,是我最坚定的追随者。在他的眼里,我很了不起,跟我在一起他觉得很快乐。他曾经对我说过,我们就像是一对相声演员,我是逗哏的,他就是替我捧哏的。虽然在心里我有些瞧不起他,但我从来没有像对别人那样信口开河的挖苦过他。

8 月 16 日,这一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早晨起来,我打电话约宋长威去电子学校游泳。电子学校建在海边,有一个 50 米的露天海水游泳池。暑假的时候对外开放,我和宋长威曾经去过几次。那天去游泳的人不多,游泳池里一共只有十几个人在扑腾。游泳池东面是浅水区,水深 1、7 米,西面是深水区,水深 3 米。那天的池水很浑,一池墨绿,使人不由地想起电影《菊豆》中那个疯狂的染池。伸手掬一捧水,可以看见水里面有细小的海藻。

我对看池子的老头说:“唉,老爷子,这池子多少天没换水了?你不是想留着做海菜汤吧?”老头不吭声。旁边几个女孩子听了,吃吃地笑,这下子宋长威也来了劲头,说:“那你可就发了财了,这一池子海菜,喝不了还能晒成干菜卖。”老头耷拉下眼皮,干脆不理人了。我说:“别呀,您还是睁开眼吧,这有多棒的风景啊。您儿子是这学校的校长吧?给您谋了份多么好的差事,又挣门票钱,又挣海菜汤钱,还免费看泳装表演。我叫您把池水换换,也是为您着想,那样女孩们在水里您也能看得清了。不然您多挣了点海菜钱,可少了不少眼福呢。”老头不搭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不然他又能怎么样?跳起来打我?跟我斗嘴?很显然,他哪一项也不是对手。先把老头说的哑口无言了,我和宋长威这才心满意足地下水。几乎每次来,我们都要先拿老头开开心,就好像那是下水前必做的热身活动。我们正想下水呢,老头突然把眼睛睁开了,说:“把泳帽戴上!”一个外地口音的女孩子嘟嘟哝哝地说:“干吗非要戴泳帽?怪难看的。”

老头和颜悦色地对女孩子说:“戴泳帽是为了防止头发掉到池子里,那样会把过滤器堵死。”女孩子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你听他唬人,就这池子的过滤器还轮得到头发来堵?早让他养的海菜堵死了。”女孩子就咯咯地笑,说:“这池子里的海水真能晾出海菜干吗?”女孩子说,她在家乡时是在大河里游,却从来没在海水里游过。所以她不敢一下子到大海里游,就先到海水游泳池里来试一下。试了一下之后,她说,原来海水比河水好游多了。我说,那当然,因为海水的比重比淡水大,浮力也大,游起来当然要省力得多了。女孩子说:“咱们比比怎么样?”我说:“河里的小鱼也想跟海里的大鱼叫板?”没想到,那个女孩子的泳技竟然相当出色,只几下就把我的大话甩在了身后。我抖擞起精神追上去,两个人你追我赶,游得很开心。偶然间我突然发现宋长威不见了。我往池边上看了看,也不见他的影子。上岸四外找了一下,还是没有。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问那女孩子,“你看见我的同伴了吗?”女孩子说:“没注意呀。”再问其他的人,也没有人注意,只有一个人说,好像看见他进了深水区,可转眼就不见了。我慌忙去找老头,老头嫌池边上晒,正躲在一间小屋子的凉椅上。我说:“大爷,我的同学可能掉进深水区里了。”老头吓了一跳,一下子从椅子上直起身子,可看清了是我之后,又重新躺下了,不紧不慢地问:“谁说的?你说的?”我说:“是真的!”老头白了我一眼:“你亲眼看见了?还有谁看见了?”我急了,伸手去拉他,他把我的手打掉,这才站起身,来到池边看了看,又看了看我,问:“你没到处找找?这地方可以藏人的地方多着呢,也许他藏在哪了。”我一时没醒过味来,说:“他藏起来干什么?”老头反问我:“干什么?那还得问问你呀,他不是跟你一块来的吗?”我这才明白,老头是以为我和宋长威合谋在戏耍他,捉弄他。我说:“大爷,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老头瞟了我一眼,说:“我也不跟你开玩笑!”说完了,一甩手又回到小屋里去了。我站在泳池边,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女孩子说:“要不,你再去找找,也许他去更衣室拿什么东西去了?”无奈之下,我又把泳池边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根本就没有宋长威的影子。我第二次去找老头,老头依然是一副“不上当”的样子。后来还是女孩子帮我腔,那老头才第二次来到池边看了看。这时候池子里已经有人到深水区中找了一下,但池水实在太浑了,什么也看不见。老头回去找来一根长杆子,伸进水里探了一阵子,什么也没有找到。老头把杆子收起来,说:“底下没有人。”我说:“他肯定是沉下去了!”老头眯起眼睛斜了我一眼:“你想怎么办?”我说:“赶紧放水!”老头笑起来,把杆子丢到地上,说:“想得倒美!”后来在事件的处理过程中,老头承认,直到宋长威从水池底下露出来之前的一分钟,他还认定我是在捉弄他,目的就是想骗他把池水放干。为了说服老头放池水,女孩子和另外几个人也帮我说情。最后老头总算松了口,但却又是跟我要学生证,又让我写保证书,保证如果水池底下没有人,这次放水的所有费用都由我的家长负责,然后才勉强答应放水。从发现宋长威不见了,到说服老头放掉池水找人,整整用了二十多分钟。那二十多分钟里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奈和无助,最后我几乎要哭出来。可是尽管我费尽了口舌,却就是无法让老头相信我。而除了一句“是真的,我没骗你!”之外,我真地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的伶牙利齿从来都是用来围剿别人的难堪和弱点的,我只知道如何让人怕我恨我烦我,却不知该如何让人相信我。随着池水一点点下降,我的心也一点点提到了嗓子眼。那一刻,我真地希望躺在池底的只是宋长威跟我开的一个玩笑。围在池边的人都紧紧地盯着那耀眼的水面,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一点声响,那种死寂令人窒息,仿佛能够把灿烂的阳光变得像黑夜一般恐怖。后来每当电视里出现挖坟掘墓之类的镜头时,我总是闭掉电视。因为那会令我不由地回想起当年泳池边的那一幕。当深水区里的海水只剩下半米多深的时候,身上已经被海藻染成了浅绿色的宋长威露了出来。那一瞬间,我的浑身抖成了一团,几乎无法挪动脚步。在老头带人下去把宋长威弄到岸上进行急救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救护车的声音。在老头终于答应放水之后,我抽空去给急救中心打了个电话。那是我在这漫长的半个小时里所做的唯一一件有实效的事情。但是迅速赶到的救护车最终也没有能够弥补被耽误的时间,追回宋长威生命走失的脚步。大夫很遗憾,也很迷惑:“怎么会耽误这么久?如果来得及时一些,完全有可能救活的!”后事的处理很顺利。游泳池的过失责任很明显,第一,没有按规定的周期换水;第二,工作人员没有履行职责守在池边。第三,出事之后没有采取及时有效的措施。没有人在意那老头苍白无力的辩白。那老头说:如果换了一个人跟我说,也许我早就把水放了。电子学校提出赔给宋家五万块钱,而宋家也没有表示异议或者提出进一步的要求。宋家并不缺钱,但宋家只有宋长威这么一个儿子。失去了宋长威,五万还是五十万对宋家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意义了。开学的时候,我转到了三十五中学。我逼迫着同在教育界的父母不惜代价动用他们的关系,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好了我的转学手续。一开始,当我提出转学时,他们并没有太在意,只是指责我的要求是无理取闹。我没有伸诉,也没有像以往那样软磨硬泡以达到目的。我的异乎寻常的沉默反而很快引起了他们的重视。他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听见妈妈在背后跟爸爸说:“这孩子是不是吓病了?”其实我并没有病,我只是死了。在医生宣布宋长威的生命已经无可挽回的同时,也就宣判了那个林樨的死亡。其实我的那位大学同学的话并不准确,我的沉默的确更像是混凝土而不是石头,但两者的不同不仅仅在于谁比谁更复杂,而在于石头是天生的,而混凝土却是后天浇铸而成的。两年之后,当红帆高中的同学知道我考上了一所全国招生的重点大学之后,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那两年我是怎么过的。那两年中我所说的所有的话加在一起,恐怕也不及我在红帆高中时一个星期说的多。我无可自制地沉默着,因为这一次是沉默选择了我,而不是我选择了沉默。每当我被沉默的时候,就可以更清晰地听见那个老头在我耳边说:如果换了一个人跟我说,也许我早就把水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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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游-爱像是昨天

jam-七月上

晚安-杨烁

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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